我對“家”最初的印象,是外婆那間小小的宅院。七歲之前,我都住在那里。
群群青山蜿蜒著曲折的山路,溪流潺潺地繞過埡口,陣陣鳥鳴交織著風聲。無數個夏季安撫著這片土地,滿山成片的竹林沙沙作響,黃皮樹影斑駁的搖曳在松軟的田地里,我經常赤著腳在上面奔跑,
那是我上輩子的童年。
每到黃昏,外婆會站在院子門口,一聲聲地呼喚我的名字:
“星子,該回家了——”
外婆的聲音比晚風還要溫柔,我聽到了外婆的呼喚,就會放下手里的野花野草,拍拍土,往家里奔去。
外婆做的飯菜有炊煙、蟬鳴、日落的味道,那是只有外婆才能做出來的,獨特的味道。每一天,我都會把飯菜吃得一干二凈,外婆會笑盈盈地看著我狼吞虎咽,讓我多吃點,再多吃點。
那時我還很喜歡吃外婆做的姜糖,入口先甜,在舌尖漾開后又會生出絲絲的辣感,一顆糖化進肚,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舒服。
小時候的天總是湛藍藍的,偶爾一朵云朵飄過,總是分外分明。那時候外婆總愛抱著我坐在院門口,指著天上的云朵問:
“小星子你看,那朵云像什么?”
我忘記了我那時候的回答。
現在我只會回答像我們。
我小時喜歡路邊的野花,每次回家都會摘滿滿一捧。外婆也會悉心地收好,插在花瓶中放到餐桌最顯眼的位置。
我問外婆,那么多好看的花,她最喜歡哪一個呢?外婆想了想,認真地回答,是白玫瑰。
我每天玩耍的野地里沒有白玫瑰,在我的想象里,它一定是一種極馥郁,溫馨的花。我想拿些來送給外婆,但我沒有錢。于是我便說:
“等我長大賺了錢,我一定要給外婆買白玫瑰的種子種在院子里,讓院子開滿白玫瑰………”
外婆便顯得很高興,笑著夸我“好星子”。
后來我長大我才知道白玫瑰的花語是“因為你,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”,
外婆,我買得起白玫瑰了,我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是過得好,但因為你,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。
2.
我是極喜歡夏天的。
夏日的涼風習習水波不興,金燦的夕陽落在青綠的黃皮樹葉里,傍晚的涼風溫柔地拂過萬物生長,
有時候,外婆把五毛一塊的紙幣給我零花,大抵是四五歲的我對“錢”并無概念,只當是張漂亮彩紙,常常坐在黃皮樹下,將紙幣撕碎了玩。當時的我當真覺得這有趣,總是拿出紙幣,透過樹影的縫隙打量半晌,再慢慢撕成碎片掉落地上……
盛夏里,那些碎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。
我覺得是我是我創造了這片星空。
等我想吃冰棍了,便又跑回家,拽著外婆的衣袖央求。
外婆會推辭:“吃太多涼的會肚子疼”,但她總是架不住我的央求,最后還是會牽著我的手到大隊小賣部買。
每當看到外婆拿著兩只冰棍從里面出來時,我都會雀躍地歡呼一聲,奔到外婆身邊,接過屬于我的那只冰棍,和外婆一起吃起來。
回家的路上有一條窄窄的河,河上有座窄窄的橋。橋邊有一叢一叢濃密的竹林,在橋畔投下一片陰涼。
外婆帶著我坐在橋邊,我們吮著涼涼的冰棍,聽著背后竹林颯颯的聲響,我則坐在石凳上,晃蕩著腿,看著橋下的流水汀泠流過。
這是我對我們的夏天最美好的回憶之一。
3.
舅舅在家門口種了兩顆黃皮樹,田野里也有舅舅種的黃皮樹。
黃皮在夏天成熟結果,金黃碩大的果實壓在枝頭,顯眼得很,也誘人的很。
“星子,門前的黃皮樹都打了藥,不要吃聽了沒?”外婆在下地干活前提醒了一句,便急匆匆出了門。
我隨意應答了一聲,腦海里浮現出的卻只有金黃的果實。等我出了院子,抬頭望到閃亮的葉片下成串的金色果實,便只記得黃皮的美味,早忘了外婆的叮囑。只覺得是騙小孩的為了不讓我吃多沒胃口吃飯。
我用力一蹦,一抬手就撈到了幾顆果實。我咬開一顆漿果,酸甜的汁水在我口腔炸開,比什么汽水飲料都好處。
我眼睛都放光了,幾口吃下剩下的黃皮,便卷起衣袖,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樹,挑了幾串最大最飽滿的黃皮,用衣裳兜著,跑回家給家人分享。
“外婆!這黃皮可好吃了,你也吃!”
懷里的黃皮色澤金黃,枝葉鮮活,怎么也不像有農藥的樣子。
外婆往我懷里看了一眼,表情瞬間變得震驚:
“星子,你從哪摘的黃皮?”
我完全忘記了農藥的事情,興高采烈地應道:
“就田里的黃皮樹啊,我嘗過了,特好吃!”
外婆一下就急了:“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打了農藥,杏子你怎么還去摘!”
在后面整理農具的舅舅聽到了這番對話,停下了動作,轉過身拔高音量:
“你吃黃皮了?”
舅舅一向對我很好,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這么生氣。舅舅一個箭步沖過來,劍眉緊皺,胸膛劇烈地起伏,手背炸起青筋。
我被舅舅的厲聲責問嚇住了,哆哆嗦嗦的下意識后退,眼眶慢慢盈滿淚水。
“不是已經告訴過你打了農藥不能吃嗎!陳曉星你怎么不聽話?”舅舅滿含怒氣地看了我許久,才壓著嗓子吼出這樣一句話。
我咽了咽嗓子,說不出一句話,眼淚順著臉頰流過下巴,我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黃皮,更加語無倫次。
那天舅舅第一次揍了我,這場鬧劇最終是在外婆的勸阻,和我的哭鬧下收場的。
平日里的舅舅對我的無理取鬧是十分包容的,即使是我的錯他也會問我想吃什么,然后像哄小孩一樣給我講道理告訴我這樣不對,下次不要再這樣了……
我后來也再也沒做過這種事情。
4.
外婆從來沒有隨便相信別人的話就責罵我就覺得是我做的,那時候外婆房間的100塊錢不見了,表哥們起哄都說是我拿的讓我承認,但是外婆根本不相信,外婆說:“她那么小一個連門上的鎖都碰不到,平時給她的錢都坐在樹下撕掉,她拿一百塊干什么,至于是誰拿的用不著在這亂指,自己心里清楚!”隨后伸手攬過我的肩膀,領著我去田里砍甘蔗去了……
5.
小時候的我體弱多病,隔個三五日便要打針,我是極其怕疼的,那長長的針頭常常讓我心底發悸。但是外婆會背著我去村里大隊的衛生站打針,背著我拍拍我的屁股安慰我:“沒事的,沒事的,勇敢一點不要怕,打完針病就好了。”有時候我看到別的小朋友打針哭的那么激烈,也會害怕到掙脫外婆,跑!外婆在后面追我一遍一遍喊到:你慢點啊,我要追不上你了,不要摔倒了!慢點!慢點!”那便是我和外婆。
其實那時候外婆的身體并不好,隔一周便要吃一服藥,但她還是堅持追在我的身后,只是害怕我跑丟,找不著回家的路。
那時,外公看見這一情景大發雷霆,抬起手就要來打我,外婆忙將我護到身后,跟外公說到:“你要干嘛,你走吧我領她去打針。”外公看著我也是無可奈何,生氣地哼一聲說到:我管不了你了!”走了,最后下不了手……
6.我不知從哪里學會了點火以為很好玩
我撿起廚房地上的枝條放進火爐里,抽出來向著墻邊的枯柴葉點去,我以為火會自己滅掉,沒想到火勢越來越大,最后竟將外婆廚房里的整面墻都燒成了碳黑色,甚至有繼續擴大的意思。
我一下子懵了害怕的跑出大廳,外婆這時剛好回到家,她看到我慌神的樣子和沖天的白煙,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,在她將火滅掉之后,她將我叫到了她的房間。
“外婆,我錯了。”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外婆凝重的神情,我被嚇到了,不敢抬頭,只是慢慢地說。
“這有多危險,你知不知道?!下次不要再玩火了!”外婆沖我喊著,語氣中卻沒有責怪。
我悄悄地抬頭看她,問她,“外婆,你不怪我嗎?”
“怪什么怪,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。”外婆是這樣回答我的。
7.
今年我已經七歲了,該懂的也都懂了。
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,外婆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——我的父母。
經過左右鄰居的渲染和外婆今日的解釋,我在驚訝之余,又感到意料之中。
經過一場談話,我明白了他們的來意。
他們想要把我接去市里,我遲疑的抬頭看著外婆。
無疑,我的神情已經訴說了一切,我壓根不想去。
那場談話并不愉快,甚至可以算得上不歡而散。
夏日的夜晚,一片蛙聲蟬鳴,一陣陣涼風吹散了夏天的余熱,月色透過窗戶照進房間居然有些晃眼……
我在床上滾來滾去,最后把頭枕在外婆的胳膊上,小聲在黑夜中詢問:“外婆,你睡了嗎?”
外婆的聲音也在黑色中回應我,已經染上濃濃的倦意:“怎么了?”
我顫抖著聲線問外婆,有些失真,“外婆,我能不能不回爸媽家?”
外婆隔了很久沒有回答,在我以為外婆不會回答或者是已經睡著的時候,外婆出聲了,話中是化不開的愛意:“杏子,長大了………哪有不喜歡爸爸媽媽的………”
聞言,我立馬張口想說話,卻被外婆有力的打斷:“那是你的爸爸媽媽,他們可以帶給你更好的生活,還可以給你啊,買好多好吃的啊,你不是最喜歡吃嗎。”
“再說了,杏子學校放假了可以回來看外婆的。”
我癟了癟嘴,小聲說道:
“可是外婆,我有些怕。”
“杏子怕什么?”
我縮在外婆懷里,不說話了。
我怕媽媽,媽媽打人很兇。我也怕爸爸,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。
見我滿腔不情愿,外婆便給了我“放假了隨時來外婆家看外婆”的承諾。
“那外婆,你會讓我回來看你嗎?或者你去接我?只要我想你了。”我說這話時無比緊張,甚至有些顛倒主序,且我好像知道我會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,但我依舊虔誠的像漂泊的小船一樣祈求。
“一定會。”聽到這個回答,我松了一口氣,但我繼續求證的問道。
“只要我想?”
“只要你想就可以來看外婆,外婆也會想杏子。”
我放心了,懸著的心瞬間放下來。
“好了,夜深了,我們睡覺吧。”
那一晚
我靠在外婆的懷里沉沉睡去,一夜好夢!
8.
媽媽偶爾也來外婆家。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,見了媽媽也很難立刻熟悉起來。而且她說話時有些兇,待我也不如外婆般親切,我一直都有些怕她。
小孩子總對新鮮零食有額外的念想,所以盡管外婆做的飯菜很好吃,我也依然對小賣部各色的零食念念不忘。
媽媽在外婆家時,我在外面撒野的時間便也長些,外婆見我不愿回家,知我怯媽媽,就多給了我零花錢,讓我別餓著自己。
那段時間正好是小賣部進新貨的日子,我的零花錢大半都用在了這些花花綠綠的零食上。外婆不喜歡我吃零食,她覺得這些辣條糖果都是垃圾食品,吃多了會生病,而且零食吃得多了,飯就吃得少,外婆擔心我不長身體。
每次外婆念叨我只吃零食不吃飯,我都點頭承諾會少吃,但第二天看到那些包裝鮮艷的零食,又忍不住走進去嘗鮮。
在連著一個星期我吃不進晚飯之后,外婆終于忍不住向媽媽抱怨:
“星子最近總吃零食不吃飯,說她也不聽,你說這孩子……”
外婆的話音未落,媽媽早已變了臉色。她忽然站起身,到門外彎腰撿了一根竹枝,一步不停,徑直走向我。
我還一無所知地蹲在地上畫沙土畫,只覺得胳膊忽然被一股大力拽起,我踉踉蹌蹌地被一雙大雙擰過去,轉頭就看到了媽媽那張極其憤怒的臉。
“陳曉星,你還敢不敢?”
我嚇得呆住了,驚恐地看著媽媽,不知所措。
媽媽用力拽著我的胳膊,我像個斷了翅膀的幼鳥,在她手里晃來晃去,毫無力氣。
我承受不住巨大的壓力,帶著哭腔道:
“不……不敢,我錯了……。”
媽媽二話不說,拿起手里的竹子直直地戳進我的嘴里。
我驚叫出聲,拼命躲閃,但都無濟于事。尖銳的竹頭在我嘴里肆虐地戳刺,我卻不能推開半分,只能任由劇痛在我的口腔如火藥般炸開,麻木地流出血紅的涎水。
外婆聽見我的尖叫,從里屋連忙出來查看,看見媽媽的動作,嚇得大喊:
“別打!別打!”
外婆蹣跚地跑過來想阻止媽媽,卻被媽媽粗暴地推開:
“媽你別管,我看她這貪嘴這毛病不打是改不掉了,今天就得讓她長長記性!”
媽媽把外婆推搡到一邊,大手緊緊箍住我,尖銳的竹子在我的口腔和舌頭劃出一道道血口,痛得我渾身發抖。
我無助地看向外婆,她無能為力地站在一旁,捂著顫抖嘴,扭過頭去不忍看我。
那天晚上是外婆幫我擦的藥,我縮在外婆懷里,大著舌頭,邊比劃邊問:
“媽媽是不是討厭我?”
外婆搖搖頭,始終沒有說話,昏暗的燈光映著她皺紋叢生的臉
外婆說她不想我嫁人那么遠,最好就在村的那一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