緊閉的船門打開,甲板上裝飾絢麗,烏泱泱聚集了不同船層的人。
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最前方,旁邊的巨人依舊舉著那把黑傘。
“讓我們拿出彩排的精氣神來!”巨人指揮著身后龐大的隊伍,嚴肅地發號施令。
不遠處,幾艘飛馳的馬匹穿過濃厚的云霧,聲勢浩大地落在紅毯上,一個個被小心攙扶著,迎著歡快的號子紛至沓來。
他們年齡不一,甚至拖家帶口,全身一席白衣,各自帶一張深色面具,步履輕盈,仿若西方傳說中的天使,只為見證這場絕對權力“入場券”的饕餮盛宴。
人群伴隨蒙面修女的指引,一直簇擁到船艙頂部,在通往圓桌的幽深通道里漸漸散去。
內部裝潢發生了變化。
大廳中央,猩紅色的A字依舊峻拔,前場清出一個伸出式半月形的展示舞臺,觀眾席的大型圓桌已經撤去,代替的是一個個更流動、觀感更加的小型桌面,依次標有編號。
配角離場,貴賓們入座,屏氣凝神,虔誠地靜待儀式的召開。
正門推開,端坐的人們無論身份,皆莊重起身,寅、卯在舉目之中出現,成為此刻唯一的“神”。
卯穿一條白色長袍,外披純色十字褡,頭頂三角立體法冠,腳上套一雙亮眼的紅鞋,胸口戴一金制的十字架,左手拿一根粗壯的權杖,雍容的打扮彰顯出獨一無二的地位,此刻,她象征希望、純潔、神圣,以及永恒的殉道。
寅緊跟在附近,戴一頂紅色圓帽,著紫色長袍,底下是一雙白襪黑鞋,手里捧著儀式需要的葡萄酒和面包,而她,代表著世人的夙愿、乞憐,以及永恒的贖罪。
場下的觀眾自發組成唱詩班,熟絡的經文,平和悠長的階臺之歌,一路護送演員到達舞臺中央。
按照排演的順序,禮節豐富、正規,并未顯示出一個異教徒的錯亂與慌張,她們游刃有余的置辦致候禮,帶頭懺悔,朗讀經書,高唱“哈利路亞”。
第四弦,第五弦,起承轉合,時而低沉,時而高昂,渾厚的男女音色混合,整所大廳回響著這曲充滿善與愛的“神圣之歌”。
他們噙住淚水,毫無保留的稱贊神跡的過往,試圖用一首動聽的歌謠卑微的贏取上天的青睞。
中途,導演短暫出場,他提著一個碩大的布袋,在一個個信徒中穿梭,接受他們慷慨的獻禮,一曲尚畢,收獲早已沉甸甸,再悄聲地退下,把舞臺返還給觀眾與演員。
儀式繼續。
“A”字愈發鮮紅,貪婪地將整個大廳照的通亮。
通過了捐贈的門檻,便有了分取恩賜的資質。集團人員排隊前往祭臺領取圣體圣血,一杯陳舊的葡萄酒,一塊分食的面包,即是所有。
一個孩子被牽著上了臺,她很瘦弱,骨骼發育并不健全,走路時止不住的左右搖晃,藍色的面具像長了四肢的甲蟲,生生在臉上扎了根。
面包在即將到手的時候,一個不留神,遽然落下,卯伸手去夠,在那時,無意間觸摸到她那用一層薄皮包裹的手腕。
“我見過她。”她想。
這是一張熟悉的臉,在報紙上,在那片雪域高原上。
她是一個被媒體大肆渲染的素食主義者、環保衛士、慈善家,神州的“現代救世主”,無數追隨者因她而擁有了責任意識,成為傳播愛與希望的人。
她曾跨越山海來到這片神圣之地,只為放生一只失去雙角的藏羚羊,紅山宮的所有僧侶都聚集在門前,追隨達賴歡迎她的到來,只因她喚起了人們心中的“善”,這理應成為現世的一個榜樣。
她曾看起來那么虔誠、純真,卯不明白,她為何出現在這里?
她是空心的,可憐那么一個活著的人,出生就成為一顆政治博弈的棋子。
這群人姿態優雅地啃食、吮吸,一剎那,靈魂升華,恍入仙境。
他們歡唱禮成詠,莊嚴的氣氛也變得輕松活躍起來,在歡歌載舞里,兩位扮演“神”的“佛”落下神壇,原路返回。
大門緊閉,至此,禮畢。
其余人紛紛坐回原位,倏忽間,恢復往日的尊貴和冷酷,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態,現今,他們是世間自封的“神”。
透過殘留的縫隙——
舞臺繼續向外拉伸,打破與觀眾的隔閡,給出最好的觀賞角度以及沉浸式的情緒體驗。
側房內,魔術師彬彬有禮地出場致意,此時,他不是指揮部署的導演,而卻成了一名參演的無名配角。
他紳士的朝眾人鞠躬,右手形態優美的空中一揮,平整的臺面自動生長出一排排滑輪,
一個個完美的藝術品滾滾而來。
先是牙雕。
這是一只絕對完整的象牙,打磨的光滑、剔透,潔白如玉、玲瓏有致,匠人以其巧奪天工的精妙技藝雕刻出一副“神州山水圖”,木、鳥、人、靈,說、談、唱、笑,人間至樂。
“產自極度瀕危的蘇門答臘象,加上中原雕刻大師的鬼斧神工,傾盡十年之作,絕對是藝術的上乘佳品!”
輪子帶動展品在觀眾席中穿梭,透明的保護器皿自帶放大效果,讓呈現更為可觀。一輪循環,最后又回到舞臺中央。
“起拍價——一萬金幣。”
魔術師游刃有余的推動流程。
一個,兩個,三個……無數的他們面無表情地舉起手里的編號牌,以自己的喜好為其競價,盡管在普通百姓中已成天方夜譚,于他們而言,不過九牛一毛。
最終,這場角逐被一個儒雅的男人拿下,面具露出的那一綹白色胡須是他藝術細胞的象征。
眾人舉杯歡慶,此刻,完美的作品有了它的伯樂。
第二件展品,絕對是眾多女性的喜愛——一件彰顯高貴氣質的豹紋大衣。
那一身抵御風寒的毛皮本該附著著骨肉,人類弱小的虛榮心賦予它權威和榮耀,狐假虎威地裝飾一文不值的面子。
而那軀體,稱不上是完整的生命,脫去了“衣衫”,赤裸裸的將粘稠的血液、器官暴露在野外,格格不入地躺在草叢、屠宰場或監獄,悲戚地接受必死的命運。
它們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平凡無奇的皮毛也能成為“美”的代名詞,不,這是個笑話,它們不會思考,作為一個動物,它不該有意識。
“嚴絲合縫,宛若天衣,依舊可以看到遠東豹的風采,一件正常尺寸的大衣,需要多少張皮呢——足足一百張!”魔術師自豪地介紹這出杰作,眼里是止不住的欣賞與欽佩。
“其與粗制濫造的作坊工藝實屬天壤之別,每一層皮都截取自那活物最柔軟、锃亮、明媚的腹部,搭配天竺境內獨有的姆珈蠶絲,運用當今先進的合縫技術,整張大皮渾然天成,滑順、野性卻又不失優雅。”
無數的女性為之傾倒,勢在必得地攻陷這座華麗的“城池”。
第三件展品接連推出——顏色不一、玲瓏剔透的十八子佛珠。
外觀看來,是細膩光滑的琉璃,大小雕刻的一般模樣,圖案、花色卻各有千秋。中間是形狀各異的瞳孔,苔蘚的綠,曠遠的紅,幽深的黑,不同的眼珠生動又迷人,像活著那樣,訴說著無人傾聽的憤怒、不安、迷茫。
這是一副詭異的畫面。
令人想到遠古時代的血腥、暴力,人類的弱小卑微,以及一場巫師組織的祭祀。它們瞪大著眼,就要把靈魂看破,睥睨著一切臣服的恐懼。
“蜥蜴、巨蟒、霸王龍、巨齒鯊、猛犸象、翼龍……十八位馬戲團比賽中的佼佼者,它們曾被賦予無限的榮耀與喝彩,此刻,安居在一顆顆佛珠內,繼續宣揚著勇氣、智慧和權勢,毫無疑問,這是一枚勝利者的勛章!”
沒有人能夠拒絕。
我們,貪欲的受害者,權杖的奴隸,風塵下一片虛無的靈魂。
他們孜孜不倦地買單,再次用金錢為這寶物裁定價值。
“只是,為什么近期瀕危物種的價格反倒高于古生物物種群呢?”寅疑惑地提問,不明白其中的門道。
“真即是真,假即是假。魚目混珠之事,必然心知肚明。”卯沉默許久,給出了答案。
“您說,那些古生物展品是假物?那為何這群人還愿意花高價買回去呢?”
“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世人誰又在乎呢?”
……
一輪接一輪,直至來日的鐘聲敲響,一天又已過去。
熱血沸騰的貴賓們饑腸轆轆,腸胃的蠕動與占據高位的腎上腺素惹得人躁動。
彼時,大門再次打開,一群奴仆手捧一道道秘制的佳肴而來。
先是開胃菜,都是世間少有的珍貴材料,加上獨有的香料,蒸炸煎煮,花樣繁多,香味撲面而來。
魚翅,燕窩,熊掌,鹿血,山珍海味,飛禽走獸,各種野生瀕危物種一一呈現,也許并沒有什么很大的食用價值,只是稀缺的屬性加快了那不符其實的通貨膨脹,又亦或某種求異求新的心理,還是遠古時代天神合一的追求?
自囚的牢籠,一堆烏合之眾。
消化片刻,等來一盤盤飽腹的硬菜。
雕刻的花樣很是精美,點綴著菜蔬,配合湯料,祛除濃厚刺鼻的肉腥味,分饗的葡萄酒用來調味,味蕾的享受此刻已達到頂峰。
是什么呢?
大廚奇妙的手藝讓人分不清它們的本來面目,鳳凰、麒麟、鴟鸮,一個個被打造成祥瑞的模樣,或許它們原本只是一只野鳥,一條毒蛇,一個個陰溝里茍且偷生的蚯蚓、蟑螂、老鼠。
在裝飾下,它們容光煥發,搖身一變成為上位者的“飼料”。
飽餐一頓,就又有了之前的干勁和精氣,再次新一輪的競拍與盛筵。
“這次活動會持續多久呢?”寅偷偷詢問二層船艙的一位畫師。
“七天七夜。一周,一個世紀,一生……”他仍舊不關注周圍所有的事物,埋頭苦干,仿佛精神錯亂地畫著抽象的線條,一遍遍重復那崎嶇凹陷的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