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場夜來的秋雨過后,京城進入深秋。
大理寺院中那顆柏樹也在一夜之間枝葉飄落。
宛煙走出大牢,手里拿著楊真送給她的一朵曼陀羅干花。
這就是曼陀羅花?
楊真最喜歡的花?
這花像楊真一樣,妖艷而美麗,卻帶著致命的危險。
就是這種花,帶著劇毒讓武福山和齊萬財失去反抗能力。
宛煙把花朵放在鼻子下,什么味道都沒有。
但是楊真告訴她,曼陀羅花在放毒的時候,會散發一股臭味。
她之所以選擇這個季節下手,她想用滿城的桂花香掩飾住曼陀羅花的那股特殊氣味。
而那股味道,正是宛煙在案發現場聞到的那個臭味。
楊真把滇南盛產的曼陀羅花研磨成細末,強迫武福山與齊萬財服下,才讓他們兩人如當年的她一樣,任人宰割。
想到那個畫面,又想到楊真當年受到的傷害,宛煙心如刀割。
“遇到你和蘇大人的一刻,我想到我可能要完了,不過現在也沒什么。”大牢里的楊真無悲無喜,面對宛煙毫無保留地說出心里話。
“我曾想過帶著爹爹去個沒人的地方,也許是我罪孽深重,不值得上天饒過我?!?/p>
楊真說著這些話,看向宛煙的眼神中卻有留戀。
“我多想像你一樣,我向往你這樣的生活,可是十年前那個夜晚什么都沒了,什么都毀了,我跑到滇南隱姓埋名,吃下一種叫麻堿的草藥改變自己的容貌,我就為了這一天,也是這個念頭,讓我茍活了十年?!?/p>
“你為什么要割下武福山的……造成那種死亡現場?”
楊真伸出纖長的手,看了又看,“就是這雙手,我碰了那個東西,那是一切惡的根源,當晚我用刷子使勁刷我這雙手,你看到了嗎?我恨,可是我必須這么做。”
楊真伸出手,宛煙看到她白皙纖細的手背上有一道道抓痕。
宛煙能想象楊真躲在房間里一個人平復內心傷痛時的痛苦。
“現在沒什么了,一切都過去了,他們都死了,我也常舒一口氣,你告訴我,今晚的月亮圓嗎?”
楊真平靜地述說著,她眼中沒有淚,語氣也平靜,好像這些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。
“你從十年前就開始謀劃殺了他們?”宛煙說不出心底的滋味。
她同情楊真,甚至覺得武福山,齊萬財,熊寶躍死有余辜。
“我以為自己能死,可是跑到滇南后我又舍不得我爹?!贝罄卫锏臈钫?,臉上總算露出一絲溫情和不舍。
“我想他,我想賴在爹身邊,聽他數落我,可是我不能了,我要讓壞人付出代價。”
楊真想起往事,眼底有淚花,“十年中,我學武藝,學會怎么傷人快準狠,你看我做到了,所以說,人只要想做,什么都能做成?!?/p>
楊真歪著頭,有一絲后悔,“我錯在一件事,高估了自己,如果不是急于離開京城,我可能不會這么快被你們抓住。”
宛煙想說不是,楊真殺死武福山,她爹張天祥根本無法面對。
“既然這樣,你要玉緣堂的地契干什么?”
“為了我爹啊,武福山早就該死,仗著我爹的手藝過了這么多年好日子,我要讓他什么都失去,他憑什么做了傷天害理的事,還能大搖大擺地活著?”
宛煙的心緒隨著楊真的敘述起起伏伏。
“你如何讓武福山相信你?”
“很簡單,我用開原石的伎倆騙過武福山,他居然信了,其實哪有什么原石,我知道他會死,原石的真假根本不重要?!?/p>
楊真臉上顯出不屑:“我早早寫下地契,武福山在暗自慶幸又要大賺一筆時,我的刀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?!?/p>
“你如何讓齊萬財也去石屋?”
楊真露出鄙夷的表情,“齊萬財見到我第一眼就被我迷住了,我告訴他那晚會有驚喜,他想都不想就去了?!?/p>
“所以你見到他們二人后,用曼陀羅粉迷暈他們,隨后下手?”
宛煙握著手里那朵花,指尖微顫。
“現在已經沒有毒了,我到滇南,第一眼便看到了漫山遍野都是這種花,我喜歡這個花,它也幫了我。”
“所以你算計好時間,先出現在怡翠坊,接著去殺人,殺人后返回怡翠坊,只為制造你的不在場證明?”
楊真落寞地笑了,“可是有什么用呢?千算萬算沒算到你和蘇大人會出現在怡翠坊啊。”
宛煙想說,你也沒算計出御史臺長史家遭竊,竊賊無意中看到了你。
“熊寶財呢?你怎么找到他?”
“我想復仇時便回到京城,我掛著原石商人的幌子,很快在采石場找到熊寶財,接下來更容易,我約他在山頂見面?!?/p>
楊真眼底閃爍著勝利的喜悅:“他知道我是誰以后,嚇尿了,就是這樣的垃圾,毀了我!”
楊真垂頭捂了一下眼睛,瞬間抬頭,眼底又恢復清明:“我只是沒想到十年而已,武福山與那兩個人完全不一樣了,不過他依舊該死?!?/p>
“我們查到他們三個人從前就認識,他們都曾在安石玉礦做過工,也許就是這段經歷,才讓武福山與齊萬財兩人混在一起吧?!?/p>
楊真沒有說話,她并不在乎,只要那三個人死了,他們從哪來,曾經做過什么,她都不在乎。
宛煙想到大人說過的一句話,安石玉礦是武夫人娘家的產業。
因為與武夫人相遇,武福山改變了他的際遇,可是內心深處,他什么都沒變。
所以他才會與齊萬財,熊寶躍做出畜牲不如的事情,后來信佛,也不過是他求心安而已。
五日后,宛煙坐在樹下,尋找前幾日那枝綻出新綠的枝椏,無果。
大人說得對,秋雨過后,什么都不會留下。
世間萬物皆如此。
仰望蒼穹,一行白鷺飛過。
低頭,宛煙從袖中掏出那塊原石打造的頭簪,一聲嘆息。
“宛煙畫師又在傷懷?”蘇季之隔窗相望。
小姑娘心一驚,問,“大人,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?有時候某個場景好像曾經在哪發生過?”
蘇季之挑眉。
宛煙蹦蹦跳跳跑到窗口,更感覺這個畫面曾經發生過,“就像此刻,我們對話,眼神交流,好像我們之間曾經經歷過這些。”
蘇季之想想,“我猜是武福山遇害第二天,你也是這樣站在樹下,還說柏樹發了一株新芽?!?/p>
“對吧,當時正是如此,我正想著什么,大人呼喚我,想想隔了七八天而已,我好像又經歷了很多,心里一直不好受?!?/p>
小姑娘鼻尖通紅,今日在官服外套了一件紫色披風,蘇季之仍感覺她在秋風中瑟瑟發抖。
宛煙已經走到窗口,隔窗看向他,“大人,楊真會怎么樣?你能向皇上求情饒過她嗎?”
蘇季之含著笑意的嘴角淺淺收攏,輕聲問,“為什么要這么做?”
“她殺人情有可原,如果不是武福山,齊萬財,熊寶躍做了喪盡天良的事,她怎么會殺他們?”
“照你的邏輯,大理寺不應該有,刑部不應該有,三司更不應該有,受到傷害的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復仇,是不是應該這樣?”
宛煙語凝。
“道德和是非由誰來判定?”蘇季之再問。
小姑娘沒法回答。
“那大人說說,楊真應該怎么辦?”
蘇季之被問住了。
“大人,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大人這樣的好官,也不是每一個案子都會走到真相大白。”
小姑娘幽幽說著,蘇季之想到宛煙走過的這十七年。
“我有幸遇到大人,有幸離開教坊司,有幸讓皇上知道爹爹的死因,從而釋懷,可是人世間的悲喜我都能感受到嗎?”
宛煙搖搖頭,“我不能,大人也不能?!?/p>
“所以我才要做這個大理寺卿,用我的手?!碧K季之又指指他的心口,“我用這里,盡全力,尋找真相?!?/p>
小姑娘笑了,伸手放到蘇季之的掌心,“大人,我們能改變什么不能改變什么,也許只有過幾年才能知道?!?/p>
蘇季之眼中有星光,“當初我們教坊司偶遇,我怎么也想不到,今日你能走進大理寺,幫助更多的人?!?/p>
小姑娘被夸獎,嘴角有盈盈笑意。
“宛煙,我們成婚吧?!?/p>
宛煙臉蛋涌上紅霞,流光溢彩。
她望向大人,他如初見時身姿挺拔,如今眼底盛著化不開的柔情。
“我想每日看到你跳舞,聽到你腰間響起的鈴鐺聲?!?/p>
想到初見時那種臉紅心熱,兩個人隔窗而立,握緊彼此的手,越靠越近……
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