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聽見自己扔掉了從不離身的劍，卸掉了雙靴中的短刃，單膝伏地，如每一次恭敬地跪他。

長劍落地，發(fā)出凄厲地悲鳴。

“他弒我族，滅我親，害我孤旅求生二十一年。”

“搜羅罪證、網(wǎng)聚流言，借主家之力、泄我門之恨，如此種種皆是我一人所謀，與世子無關(guān)，與稷王府無關(guān)。”

“請拿我去，圣裁。”

稷王妃驚異地回頭。

梅湄低眉垂首死死盯著地面，她仿佛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視線，幾近要將她擊穿。

應(yīng)子胥扶著輪椅的手動了動。

她果然走出了司命設(shè)計好的劇本，走出了另外一條道路，生生將她對他的責(zé)任刻進了骨子里。他忽然不知該慶幸還是阻止，慶幸于那件事終于有了三分之一的轉(zhuǎn)機，阻止她承受更多的波折和磨難。

手指緊緊地攥住輪椅扶手，凡間數(shù)年沒有走到盡頭，為了不辜負她的選擇，他需要繼續(xù)演好接下去的戲。

“你所言屬實？”短暫的沉默后，平淡的問話下似乎壓著一座即將爆發(fā)的火山。

他懂了，也同意了！

梅湄心底一喜，配合道：“當(dāng)然！”

“我雖有罪，卻最看不起他們這群腌臜玩意兒不經(jīng)調(diào)查就坑害忠良。你應(yīng)子胥未曾愧對于國，而今卻要因為一個‘莫須有’的罪名被困囹圄。”

“你說誰腌臜玩意兒！”平西將軍一怒。

“誰坑害忠良就是誰！”梅湄挑眉反叱。

平西將軍冷“哼”一聲，這名號他可擔(dān)不起，還是不接茬的好。

“老王爺?shù)氖仟q未返鄉(xiāng)，便看在稷王府養(yǎng)我至今的份上，我也該站出來把事情說個明白。”梅湄快意一笑，“江湖兒女，無畏一死。反正我跟在你身邊這么多年，整治了那許多和他勾勾搭搭的無顏小人，已經(jīng)夠本了。”

她雙手一抻：“拿我，問罪，我們把十余年前的邊關(guān)貪墨案一并清算。”

邊關(guān)貪墨案是懸在主子心頭的陳年大案不錯，她是稷王府養(yǎng)的孤兒也不錯，然而，她究竟是不是那場大案里的遺孤外人就很難分辨清楚了。

但至少，能幫應(yīng)子胥拖延一段時間。

若能借她之口挑開這件案子，也有利于主子啟程趕赴北疆邊關(guān)。

“他是誰？”平西將軍突然勒韁探出半個身子，誘問。

梅湄故意揚起一個不屑的笑：“你說是誰？”

這么長時間拿個人也拿不到，這位平西將軍也覺得有點掉面子，見有人上桿子認罪，牽涉的還是上頭那位長埋心底的秘密，也不敢再耽擱功夫，手一揮：“拿下！”

假使這身手敏捷的女侍衛(wèi)一個興奮說上了頭，把當(dāng)年那個案件一個接一個地抖摟出來，上頭那位問罪下來，他怕是會吃不了兜著走。加之有稷王妃護著，他今日未必能順利帶走身殘的世子，不如先拿個小侍衛(wèi)，也好交差。

稷王妃細眉一皺：“慢著！”

“王妃什么意思？”平西將軍身子往后一仰，一副不耐煩的倨傲面孔，“我已經(jīng)念在稷王府滿門忠義，姑且聽信這侍衛(wèi)的一家之言，準(zhǔn)備回稟上頭再行決斷了，您還有什么不滿意？”

稷王妃折身走到梅湄身邊，她先是深深地看了應(yīng)子胥一眼，繼而拾起地上的劍，替梅湄一點一點插了回去。

梅湄一慌，就要拒絕。

稷王妃拿捏住她的肩膀，那手勁并不輸于普通的男子：“珠玉蒙塵，寶劍折損，都不該是在我稷王府里發(fā)生的事。好好帶著，堂堂正正地走出去，記著，只要一日無愧于天地，無愧于家國，你一日就是我稷王府的人。”

應(yīng)子胥有一剎的出神。

小九陰狠，又擅易容，常拿兄弟們開涮，把各家的名聲鬧得都不好聽，可真到了要和魔族開戰(zhàn)的正經(jīng)關(guān)頭，他是除了子胥君，第一個抵達北山戰(zhàn)場的，只不過用的是小六的皮囊。淬毒、毀糧、逼魔族兵士們自相殘殺……他的手段層出不窮，惹了不少的魔族的大將出門探查，最終還是小六親自去把人帶了回來。

依照陰曹的規(guī)矩，不經(jīng)大殿批準(zhǔn)，擅往刀兵之地是要領(lǐng)罰的。

三殿宋帝在送小九去懲戒前一笑又一嘆：“何故跑那么快？五弟遲遲不歸，大哥總是要派你們到前線掌兵的。”

九殿陸平慵散地撐了個懶腰，瞇眼挑眉笑：“都指著鼻子罵陰曹和五哥了，我實在是——忍不住啊。”

寒冽的氣息一閃而過，留下二殿楚江的話：“早點出來，北山等你。”

這事情就發(fā)生在不久前，那時他剛帶著梅湄回第五殿，小九還在領(lǐng)受懲罰。

小六出征在即，臨別之際實在道不出什么酸腐的離別之情，就挑挑揀揀地將陰曹里值得一提的事同他說了個大概，其中就有這一件，如今想來——

天上凡間，大抵相似。

“王妃這是要包庇罪人嗎？”平西將軍問。

應(yīng)子胥推著輪椅行到稷王妃身邊，眼神掠過平西將軍手中的韁繩：“少叫兩聲，上面喜歡。”畢竟會咬人的狗是不吠的。

平西將軍攥韁的指節(jié)突起，這個“忍”字懸在他嗓子眼，恨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梅湄點了點腦袋，咬住鼻尖的酸澀，謝過王妃。眼見主子難得放下身段用這種語氣損人，她趕忙大步流星地擋在了平西將軍和應(yīng)子胥中間，昂首：“走嗎？”

平西將軍恨恨地一踏馬，揚長而去，濺起數(shù)數(shù)塵埃。

“帶走！”

梅湄回頭，沖她跟隨了這么多年的主子一笑。

這個笑容是如此的熟悉，清麗灑脫，看得應(yīng)子胥五指一松。

女侍衛(wèi)的臉和天上梅湄的臉重合在了一起，應(yīng)子胥下意識地就要站起，帶她離開這是非之地。

“五殿！”

腰間匕首微微震顫，激得應(yīng)子胥視線一清：差點就要抽動蛇匕之力了嗎？

他平緩呼吸，目光沉著而冷靜。

梅湄被灌下了那么多孟婆湯，自然不曉得她的主子到底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掙扎。但幸好在被裹挾出門的那一刻，梅湄讀懂了對方的口型——

“小梅花，十五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