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素是決計不會同意梅湄去凡間的。

梅湄軟磨硬泡了好一段時日，桐素才將將拿出個能擺在臺面上的理由。

“湄湄，你不是我，我是西池的執法者，自然有權下界巡視一番花木。”

“你不是。”

“你只能重新尋一具凡胎肉身附在上頭，或是向天帝請命下凡歷劫。可你剛經歷一番動蕩，神魂仙法都沒完全恢復，叫我們如何安心放你獨自前去？”

“凡間是個什么樣，我們西池的姐妹們都不大清楚，能窺見的，不過是散花時一瞥的人影樓閣。可那又能作個什么數？凡間的人如何？有無傾軋？有無暗算？是不是和話本子里敘述的差不多？我們都不知道。”

“所以湄湄，你還是老老實實在西池養著，倘若真擔心五殿閻羅，我替你到凡間看看就是。”

她長篇大論的時候，橫屏后影影綽綽的，梅湄猜測，這恐怕又是眾姐妹們商議好的理由。

“我哪里是擔心，我是真的想去游覽一番罷了。”梅湄嘴硬地頂了頂，“話本子寫的再好也不如我親眼一見來的鮮明鮮活，桐素，我就三百年元壽了，總不能留下什么遺憾……”

“住口！”桐素高高舉起鞭子，卻終究沒有揮落。

以梅湄現在的身子骨怕是扛不住她這一鞭，但每當她聽到“三百年”的倒計時，心口就像是被石頭堵上了似的，悶悶的，出不了氣。她桐素活了十幾萬年了，不是沒見過先任梅仙羽化的樣子，然而，也正是因為經歷過，才更加不愿意看見這一天的到來，甚至還不如當事人灑脫。

“你就不能說些好嗎？你就非要拿這個說服我們嗎？”

梅湄輕輕扯動微笑：“不過是事實。”

這些天，她細細算、細細想，從頭推演，從終了倒數，好像這六萬多年歲月過得也不賴。如今又求仁得仁、覓得仙緣，是天道眷故，該知足的，除了對子胥君和那三萬陰魂有所虧欠，其他……倒也圓滿。

至于這元壽難永，或許仍舊是她深埋在心底的隱刺，可現下這刺疼起來也只是鈍鈍的，不會再那么敏感而細膩。

梅湄掀開被子，滑了進去，扭身背對桐素：“你既要替我去，便好生去看看吧。我乏得很，先休息了，等你從凡間回來再告訴我那里的景象，算是全了我的心愿了。”合著西池上下也就桐素看得住自己，先將她支走，便有的是機會離開西池，到凡間游歷一場。

這丫頭，但凡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就是在想什么鬼點子呢。

桐素忍住笑，大剌剌坐在樹墩上，鞭子朝地面一打，發出“啪嗒”的清亮聲響：“到凡間去，也不是非我不可啊——”她微微湊近梅湄，“快輪到秋菊仙子下凡散花了，她去，如何？”

梅湄一時沒了法子，便索性不理會，裝作一股腦睡了過去。

桐素見梅湄沒了反應，也不戳穿，向屏風后的姐妹們做了個手勢，輕輕掩上門，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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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法憋在心頭，單純睡是睡不著的，待桐素一走，梅湄翻來覆去好久，終究還是坐起身，拈決整衣，閃身出了禁錮。廊下來往的姐妹不多，她躲在墻角，一面謹慎地提防著有什么仙家會突然出現，一面思考著對策。

她究竟要到凡間做什么呢？

倘若只是為了游歷，便不必計較時日長短，直接撇開仙身下去就好了，萬一被桐素逮著了就返回西池，大不了再被關進無妄洞，也不枉心頭癢癢。但……倘若不止呢？

其實梅湄自己也理不清，這份下凡的心思究竟是游歷多一分，還是陪子胥君多一分，干脆以滯留凡間為目的，思考著找一個能長久留在凡間的方法。可她思來想去，除了從天庭那個能讓仙君仙子們下凡歷劫的臺子跳下去，興許也只有陰曹地府這般管六道輪回的衙門，才有什么新奇的法門能令仙家偷摸到凡間去。

念頭走到這里，腳步就無需使喚，自己能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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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三百年的元壽到底是搶來的，根基不穩，僅僅是勉強躲過幾次追查，就讓梅湄累出了半身虛汗。她輕微地喘著氣，卻不敢靠上西池外的植株休息。

天上地下的植株就沒有不受桐素影響的，受影響深的可以直接被桐素控制，受影響少的也能把信息傳遞給她。若自己貿貿然靠上樹干，只怕過不了多久，桐素就會出現在自個兒面前了。

摸了摸腰帶掛著的蛇匕，因為封了鞘，梅湄已經感受不到它是涼是熱，只覺得沒來由的契合、趁手——如果此刻有人突襲，它一定會第一個跳出來，倒免了自己觀察四周的煩憂。

“梅湄！”

果然，無論是人是仙，都不該把事兒往壞里想的，想著想著，就成了真了。

然而，總不能因為她私人的緣故，真叫蛇匕和桐素在西池邊上打起來，驚動天庭和陰曹。

梅湄吊住半口氣，一個健步沖下云霄，卻忽然迷了方向：陰曹在哪兒？

——這個問題，對于鮮少出西池的她來說，確實難了些。

眼瞅著就要被桐素追上，蛇匕乍然出鞘，幽光凜凜地為梅湄劈開了一條昏黑的道。

梅湄想也沒想，徑直跳了進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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扎猛子一般跳進去倒也沒什么，不過是四周暗得把手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看不見輪廓，梅湄承認，的確比無妄洞厲害了那么一點點。可是一路走著，初初能瞥見一點光芒的時候，她卻有些害怕了。

她看清了自己在哪里。

腳下是一條漫長的道路，望不到盡頭，說是路又不是路，更像是一座死氣沉沉的橋，背倚著一條滾滾飛奔的瀑布，卻離奇地只見水流激蕩，不聞水聲朗朗。兩邊的河水泛著詭異的黃綠之光，偶爾有些人形的猙獰面孔從河里頭冒出來，對她張牙舞爪一番，又銷聲匿跡了。

梅湄實在不敢再向前去。

雖然她猜到，這些恐怖的面孔興許就是陰曹地府的鬼魂們，因為有蛇匕護身，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上來，但她就是忍不住想，想自己的三百年元壽就是拿他們同類的命換的，就覺得如鯁在喉。

“有仙君仙子在嗎？”梅湄大著膽子問了句。